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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初亲手将玄霜从净慈庵接回宫中时,尚不知自己捧回的不是救命的解药,而是穿肠的毒酒。

贞元三年的净慈庵,檀香与尘埃在光柱里浮沉。云初的织金履踏过斑驳石阶,

停在了一间素净禅房前。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——身着灰布僧衣,

发顶新生的乌黑刺目地扎在青茬间,跪在***上如同一尊失了彩绘的菩萨。那女子抬眼时,

云初心中蓦然一凛:这双眼睛太亮了,亮得像是淬过火的刀锋,将满室阴翳劈开一道裂痕。

“妾身玄霜,叩谢皇后娘娘再造之恩。”声音却温顺如春水,

伏低的身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伶仃的肩线。云初指尖掐进掌心,

一股混合着檀香的陈旧霉味钻进鼻腔。若非苏娆那个**夜夜霸占着陛下,

自己何至于寻这先帝弃妃作刀?她强压下心底那丝莫名的不安,绽开一个端庄得体的笑意,

亲手去扶:“妹妹请起。陛下念旧,本宫自然要周全。这深宫寂寥,多一个姐妹,

便多一分热闹。往后,自有你的好前程。”玄霜顺势起身,指尖冰凉,

触到云初温热的掌心时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。她垂着眼睫,声音细弱蚊蝇:“娘娘恩德,

玄霜没齿难忘,必当尽心竭力,报答娘娘。”云初看着她低眉顺眼的姿态,

心中那点疑虑稍减。罢了,不过是一枚棋子,

一枚用来刺向苏娆心窝的利刃一、九重宫阙锁春风七年前靖王府的合卺礼上,

十六岁的云初凤冠霞帔,团扇后的视线与李承稷含笑的眼睛一碰,满堂红烛都晃出蜜色。

彼时他还是闲散亲王,她是琅琊王氏捧出的明珠,门当户对的姻缘被整个长安称羡。

合欢帐里他替她卸下钗环,金镶玉步摇在他掌心流转温润的光。“云初,

”少年靖王的声音浸着酒意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,“听说琅琊春日杏花如雪,

来年我带你去看,可好?”云初颊边飞红,团扇半掩:“殿下说话算话。”“君子一诺,

重若千钧。”他笑着,将步摇轻轻簪回她发间。誓言在贞观十七年的政变飓风中碎成齑粉。

前太子谋反事败,魏王失宠,原本与皇位无缘的李承稷竟被推上储君之位。

云初跪接太子妃册宝时,云纹大理石地面的寒气透过锦垫钻进膝盖,冰冷刺骨。

她抬眼望见李承稷明黄袍服上张牙舞爪的四爪金龙,那龙目威严,

忽然觉得眼前的夫君陌生得紧。东宫的夜从此浸在药香里。

一碗碗黑褐色的助孕汤药被柳嬷嬷捧到眼前,苦涩的气味弥漫在承恩殿。

柳嬷嬷是母亲柳氏从琅琊带来的老人,看着云初长大,眼中满是疼惜,

却又不得不硬着心肠劝道:“殿下,您该劝太子雨露均沾。子嗣是国本,更是您的根基啊。

”云初盯着碗中自己苍白的倒影,攥紧袖口金线密绣的翟纹,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线里。

昨夜她鼓起勇气去书房送参汤,还未走近,

便听见门内苏娆那娇媚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碎玉般溅出来:“陛下画眉的手艺越发好了,

比那巧手的宫娥还细致呢......”门内传来李承稷低低的笑语。云初如遭雷击,

端着汤盅的手抖得厉害,转身落荒而逃,汤盅在游廊拐角“哐当”一声打翻,

褐色的汤汁泼洒在洁净的石阶上,蜿蜒出狰狞的痕迹。承恩殿的铜漏滴答滴答,

慢得令人心焦,终于滴到三更。李承稷带着一身酒气掀帘而入,脚步有些虚浮。

云初默默上前替他更衣,指尖不经意触到他中衣领口一抹刺目的珊瑚色胭脂痕。

那颜色像针一样,狠狠扎进她的眼底。“苏良娣有孕了。”李承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,

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,“宗正寺上了奏章,说东宫不可无嗣,更不可长久无嫡子。

”窗外恰在此时炸响一声惊雷,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。云初手猛地一抖,

正解下的玉带钩失手磕在坚硬的紫檀案几上,发出铮然刺耳的声响。紧接着,暴雨倾盆而下,

哗啦啦的雨声瞬间淹没了殿内所有的声音,也淹没了她喉间那几乎要冲破而出的滞涩与哽咽。

她垂下头,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,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:“妾身……为殿下贺。

”三日后,一个裹在明黄襁褓中的男婴被小心翼翼地送到她怀里。

婴儿身上带着淡淡的奶腥气,啼哭时小小的拳头挥舞着。云初僵着手臂,

姿势别扭地抱着这个突如其来的“嫡子”,只觉得这襁褓重逾千斤。乳母立刻上前,

熟练地将婴孩接过去哺乳。柳嬷嬷凑到云初耳边,

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:“娘娘安心,掖庭宫女刘氏……昨夜突发急病,殁了。

从今往后,小皇孙就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子。”窗外,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盛,猩红如火。

豆大的雨点砸落,将那些娇艳的花瓣无情地打落在地,混入泥泞之中,如同泼洒的鲜血。

---二、净慈庵中菩提劫贞元五年的上巳节,太液池畔春风和煦,柳丝轻扬。

云初作为皇后,在池边水榭设宴。丝竹管弦悠扬悦耳,一派皇家气象。然而,

苏娆抱着粉雕玉琢的三皇子,几乎整个人斜倚在李承稷身侧的龙椅上,

藕荷色的华丽裙裾铺展开,竟占了半张龙椅的位置,姿态张扬得近乎挑衅。

当司乐坊的乐伎奏到《春莺啭》的第三叠时,苏娆忽然以帕掩口,娇声惊呼,声音不大不小,

刚好能让御座上的李承稷和周围的嫔妃宫人听清:“哎呀!瞧臣妾这记性!

竟忘了皇后娘娘当年在靖王府春日宴上,一曲《春莺啭》惊艳四座,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呢!

陛下,您说是也不是?”刹那间,所有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,齐刷刷射向端坐凤座的云初。

云初脊背挺得笔直,掌心被冰冷坚硬的赤金护甲硌出深痕。

靖王府的春日宴……那是多久远的记忆了?那时的她,裙裾飞扬,身姿轻盈如燕。

如今……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纹丝不动的深青翟纹裙摆——三年前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后,

御医便沉重地告知,她的腿落下了病根,再也承不起胡旋之舞的迅疾。她深吸一口气,

正准备开口,却被李承稷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:“皇后掌管六宫,日夜操劳宫务,

甚是辛苦。这些旧日消遣,不提也罢。”池水波光粼粼,倒映着破碎的月光,

也清晰地映出云初眼中那簇刚刚燃起便倏然熄灭的火星。她的心,如同被投入冰窖。当夜,

她在妆台前枯坐到天明,铜镜里映出一张失魂落魄的脸。犀角梳齿间缠满了脱落的青丝,

像一团团解不开的愁绪。烛火跳跃,将她的影子拉长,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宫墙上。

铜镜里突然出现了柳嬷嬷那张布满忧虑和阴郁的脸。她悄无声息地走近,俯身在她耳边,

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挖掘到隐秘的兴奋与沉重:“娘娘,老奴费尽心思,

查到一桩陈年旧事。先帝驾崩、新帝登基之初,掖庭曾有个姓玄的才人,

因触怒先帝被罚入净慈庵清修……可巧的是,就在先帝大行后不久,净慈庵的姑子传出消息,

说这位玄才人……在庵中生下了一位皇子!”“啪!”烛花猛地爆开一簇火星。

云初浑身剧震,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犀角梳,梳齿尖锐的齿尖瞬间深深陷入她柔嫩的掌心,

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却远不及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。数日后,

净慈庵的阴冷潮湿超出了云初的预料。青苔爬满石阶,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香灰味。

玄霜跪伏在地的身影,像一株被寒霜打蔫的玉簪花,单薄可怜。

可当云初身边的宫女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时,云初分明看见那截低垂的后颈,

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发光,细腻如上好的甜白瓷,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。

更让云初心惊肉跳的是李承稷的反应。当玄霜缓缓抬起头,

露出那张洗尽铅华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时,一直沉默旁观的帝王竟失态地踉跄了半步,

宽大的龙袍广袖猛地扫翻了旁边案几上堆积的经卷,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。

他眼中翻涌着云初从未见过的复杂情愫,

怜惜、追忆……最终化作一声低沉沙哑、饱含千言万语的轻唤:“玄霜……”这一声轻唤,

裹挟着太多云初不曾拥有、甚至未曾想象过的浓烈情愫,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。

她那些早已打好的腹稿,

那些关于“子嗣”、“皇家颜面”、“安置之法”的冠冕堂皇的劝谏之词,

突然死死卡在喉咙深处,化作一股浓烈的、带着铁锈味的腥甜,几乎要呕出来。

玄昭仪入宫那日,紫宸殿的赏赐如同汹涌的潮水,

源源不断地涌向那座刚刚修缮一新、富丽堂皇的栖霞殿。云初站在立政殿高阶之上,

凭栏远眺。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,她看见内侍监指挥着宫人,

小心翼翼抬着一架巨大的十二扇螺钿屏风,正缓缓走过漫长的宫道。

屏风上镶嵌的孔雀石在日光下流转着诡艳的蓝绿光晕,那光芒跳跃闪烁,

刺得她眼底一阵酸涩生疼。“娘娘!娘娘!”柳嬷嬷气喘吁吁地从游廊另一头奔来,

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,“不好了!

苏昭容(此时苏娆已晋为昭容)在清晖阁闹起来了!说是玄昭仪仗着陛下宠爱,

抢了她宫里新贡的那筐岭南荔枝!正摔东西呢,陛下刚下朝就被请过去了!

”云初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冰冷的、毫无温度的笑意,眼神却沉静如古井深潭。她缓缓转身,

厚重的凤袍袍角扫过冰冷的汉白玉栏杆。袍角上那只振翅欲飞的金凤翅羽,

不经意间勾断了栏杆旁一枝开得正盛的姚黄牡丹。那硕大娇艳的朱红花瓣,无声地零落飘散,

如同点点凝固的血珠,坠落在洁净的石阶上。这景象,

与三年前苏娆在太医院产下三皇子那夜,阶前被慌乱宫人踩得稀烂的猩红石榴花瓣,

何其相似!---三、牡丹影里血痕新贞元七年的春天,倒春寒来得格外凛冽,

连宫墙内的柳枝都迟迟不肯吐绿。然而,玄昭仪所居的栖霞殿内却温暖如盛夏,

地龙烧得旺旺的,烘烤着南诏新贡的茶花,艳红的重瓣花朵层层叠叠,

几乎铺满了殿中央那尊莹润的白玉花樽,散发出馥郁到近乎甜腻的香气。云初踏入殿门时,

正看见李承稷半揽着玄霜,两人一同握着怀中一个白玉般的小小婴孩的手,

去抓铺在锦毯上的抓周物件。那婴孩正是新封的荣安公主,

**的小手最终一把攥住了那枚象征着理家掌权的翡翠算筹,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,

打破了殿内原本的宁静。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。”玄霜见到云初,立刻作势要起身行礼,

动作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弱。“不必多礼。”李承稷却先一步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,

语气是云初久违的温和,“你产后体虚,这些虚礼就免了。皇后素来大度,不会计较的。

”他抬眼看向云初,目光平静无波。云初的心像是被细针刺了一下。她维持着端庄的笑意,

示意身后的宫女奉上贺礼——一柄打造精巧、缀满宝石的赤金长命锁。“小公主抓算筹,

日后必是聪慧持家之人。”她走近,亲自将长命锁递过去。

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婴儿温软娇嫩的小小掌心。那孩子突然停止了摆弄算筹,

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云初,竟咧开没牙的小嘴,冲着她绽开一个纯粹无邪的笑容。

一股猝不及防的暖流猛地漫过云初冰冷的心口,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。这一刻,

嘲讽、柳嬷嬷“养虎为患”的喋喋告诫、还有自己枯坐中宫时那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孤寂清冷,

似乎都被这纯真的笑容冲淡了。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,

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。变故发生在三日后的深夜。云初记得清清楚楚,

那日午后她刚刚用金剪绞断了最后一根丝线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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