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云殿内,那炉极品蕴灵丹带来的暖意,还未散尽。
云天河却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,眉宇间的愁云,比殿外的天色还要阴沉。他挥退了那些还想来混个脸熟的长老,偌大的殿堂,只剩下三个人。
他,药尘子,还有楚辞。
那个正端着茶杯,假装研究茶叶沉浮的始作俑者。
【演,接着演。】楚辞内心毫无波澜,甚至有点想笑。
【一炉丹药就让你乐成这样,待会儿的大菜端上来,你这心脏受得了吗?】
“楚师侄,”云天河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现实盘了包浆的疲惫,一宗之主的架子,快端不住了,“丹药之危暂解,老夫……谢过师侄。”
楚辞放下茶杯,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。
“宗主言重。”楚辞起身,微微欠身,姿态做足,“同门之谊,理应如此。”
【可别。】
【亲兄弟明算账,一炉丹药换的贡献点和资源,够我再清闲三五年。你要是没别的事,咱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。我只想在我的小院里算算卦,看看天,思考一下人生为何如此枯燥。】
“不,不一样!”
云天河猛地站起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竟射出一线近乎哀求的光。
“与接下来的大祸相比,丹药之事,不过癣疥之疾!”
他三步并作两步,几乎是冲到楚辞面前,声音压得极低,像是怕被殿外的风听了去。
“我青云宗的护山大阵——‘四象锁天阵’,快撑不住了!”
话音刚落。
一旁还因丹药大成而满面红光的药尘子,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就褪了个干净。
“宗主!此话当真?魏长老不是说,还能撑一个月吗?”
“一个月?”云天-河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,嘴角咧开的弧度,比哭还难看,“那是稳人心的鬼话!就在刚才,他密语传音,大阵光幕已现十三处灵力溃散的征兆!他以道心起誓,不出十日,大阵必崩!”
“届时,山门洞开,我青云宗,便是南域群狼口中的一块肥肉!”
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楚辞身上。
再无试探。
只剩下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。
“楚师侄,老夫知你身怀异术,能人所不能。此次,请你再救青云宗一次!随我……往阵法核心,通天崖一行!”
【来了。】
楚辞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【主菜终于端上来了。】
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除非墙后有宝藏。护山大阵这块“宝藏”,可比一炉丹药的分量重太多了。干成这票,我在青云宗的地位,怕是真能横着走。】
【送上门的业绩,不拿白不拿。】
楚辞面上,依旧是那副心怀苍生的悲悯,缓缓起身,对着云天河郑重其事地一拱手。
“宗门有难,弟子万死不辞。”
“宗主,请。”
通天崖。
青云宗的至高点。
罡风刮在脸上,像是一柄柄无形的钝刀子在反复切割。
四根擎天巨柱,按青龙、***、朱雀、玄武四象之位,钉死在崖坪的四个角落,环绕着中央一块光华晦暗的阵眼玉璧。
这便是“四象锁天阵”。
一个须发皆白,身穿阵纹道袍的老者,正领着几个弟子,拼了命地往玉璧里灌注灵力。那老者,想必就是阵法长老魏通了。
可惜,杯水车薪。
光幕上的黯淡非但没有缓解,反而像墨滴入水,扩散得更快了。
“宗主!”
魏通见到云天河,如同见了救星。可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,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一个靠丹道侥幸上位的年轻弟子。
来这里做什么?添乱吗?
云天河没空解释,他只是侧过身,对楚辞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姿态放得很低。
楚辞点了点头。
无视了魏通那审视中带着七分不屑、三分警惕的目光。
也无视了那些在旁人眼中玄奥繁复,看一眼都足以神魂震荡的阵法符文。
楚辞缓步走到崖边,风口之上。
然后,闭上了眼。
一瞬间。
风声,人声,灵力运转的嗡鸣声,尽数褪去。
世界在楚辞面前,化作了另一副模样。
心念一动。
整座通天崖,连同那四根巨柱和脚下万仞绝壁,在我“先天易感”的观照下,轰然坍塌,重组成一幅具体的卦象。
【泽水困。】
上兑下坎。
泽中无水,困顿之象。卦辞第一句便是:有言不信。
大凶。
楚辞的感知,如水银泻地,瞬间浸透了大阵的每一个角落。我不去看那些所谓的灵力脉络,而是去“听”,去“感”这困卦之中,每一根爻的变化之声。
东方的青龙柱……
【九二爻,困于酒食。】
【呵,灵气供给虚胖得厉害,中看不中用。】
西方的***柱……
【六三爻,困于石。】
【嗯,被自身的坚固所束缚,金行之力运转变扭,死板僵硬。】
南方的朱雀柱……
【九四爻,来徐徐,困于金车。】
【火力衰微,后继无力,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拖累了。】
最后……是北方的玄武柱!
楚辞的心神猛地沉入地底。
那里,本该代表“水”与“稳固”的玄武之力,正被一股沉重、滞涩、宛如陷入泥沼的力量死死扼住喉咙,动弹不得。
【初六爻:臀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,三岁不觌。】
【根,烂了。】
片刻。
楚辞睁开眼,眸中一片澄澈。
“问题不在玉璧,不在石柱,也不在灵脉。”
楚辞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现场嘈杂的嗡鸣。
魏通长老发出一声冷哼,带着老资格特有的傲慢:“黄口小儿,老夫钻研此阵百年,你只看一眼,便知问题所在?莫要信口开河!”
楚辞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分给他。
径直走向代表北方的玄武石柱,伸出手指,点了点它深入地面的基座。
而后,断言。
“问题,在它的根基。”
“玄武柱,正在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,沉降。”
楚辞顿了顿,给他一点反应时间,然后继续道:“玄武属水,地为土,土克水,此为表象。更深层的是,玄武柱的沉降,破坏了四象流转的‘势’。一个轮子陷进了泥里,其他三个轮子转得再快,也只是空耗力气。这才是大阵灵力溃散的根源。”
“一派胡言!”
魏通长老果然炸了,气得吹胡子瞪眼,指着石柱脚下的地面,“此乃万年磐石之基!自开宗立派以来,稳如泰山,何来沉降一说!”
云天河与药尘子也面露困惑。
这的确,超出了他们的常识。
楚辞笑了。
那是一种洞穿了表象,看到了谜底的笑。
楚辞转过头,目光仿佛穿透了万年磐石,望向了更深的地方。
“磐石无错。”
“错的是,承载磐石的‘理’。”
楚辞看向身旁的药尘子:“药长老,还记得我之前所言,那尊**宝鼎,为何鼎足会有一丝先天之瑕?”
药尘子猛地一震,眼中爆发出骇然的光!
楚辞的声音变得悠远,带着一丝布道般的玄妙:“此鼎与此阵,病灶同源。此方天地的‘承载’之理,本就存着一丝常人无法察觉的脆弱与不谐。完美的图纸,落在有瑕疵的画布上,画出的,自然是残篇。”
“宝鼎,只是一个征兆。”
“这座护山大阵,才是此方‘天理’崩坏的……最终体现!”
这番话,如同一道九天惊雷,直直劈在云天河与药尘子的天灵盖上。
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。
灵脉枯竭,阵眼被毁,甚至仇家暗算。
却从未想过,问题,会出在“世界法则”这个匪夷所思的层面上!
“不仅如此。”楚辞的语气陡然转冷,“我‘看’到,地基深处,有一丝极其微弱,却阴毒至极的气息。它不属于这个世界,像是一个被强行扭曲了的‘艮’卦,正在不断消解‘稳固’这个概念,加速着沉降。”
【哦豁,这浑水下面果然还有鱼。鬼谷幽?还是别的什么老怪物?有意思了。】
楚辞一字一顿,吐出结论。
“***。”
“是人祸。”
不等云天河从“世界法则”和“人祸”的双重冲击中缓过神,楚辞已经给出了答案。
“宗主,此刻若强行扶正玄武柱,或用蛮力加固地基,都是下策。那股扭曲的‘艮’卦之力,遇强则强,只会加速大阵的崩溃。”
“那……那该如何是好?”云天河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音。
“以困解困。”楚辞淡淡吐出四个字。
“泽水困,其综卦为水风井,错卦为山天大畜。死局之下,暗藏生机。”楚辞的语速不快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,“唯一的生路,是借用另外三象之力,布下一个引子,强行引导整个大阵的卦象,向‘雷水解’转化。”
“雷水解?”魏通长老一脸茫然,这三个字,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。
“不错。”楚辞颔首,“雷上水下,春雷一响,万物解困而出。我们不与沉降之力对抗,而是顺应它,引导它,在动态的失衡中,创造一个全新的、更高层级的平衡。”
“具体……如何做?”云天河问得急切。
楚辞伸出三根手指。
“很简单。”
“东方青龙柱下,埋入千年东海珊瑚,取‘木得水生’之意。”
“西方***柱旁,悬挂三尺西山庚金,取‘金生水势’之理。”
“南方朱雀柱顶,安置一枚南明离火晶,取‘水火既济’之兆。”
此言一出。
全场死寂。
风声都好像停了。
数息之后,魏通长老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,先是错愕,随即是无法抑制的暴怒!
“荒谬!荒谬绝伦!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楚辞的鼻子破口大骂,“珊瑚?庚金?火晶?这是什么?这与凡夫俗子的***有何区别!阵法是灵力与符文的精密演算,是天地至理的显化,不是你这般胡乱堆砌天材地宝的过家家!”
他猛地转向云天河,悲愤交加地拱手。
“宗主!此子妖言惑众,视我青云宗千年基业为儿戏!若真按他所言,胡乱改动阵法核心,大阵必将瞬间崩溃,万劫不复!”
“请宗主三思!万万不可拿全宗上下的性命,去赌一个黄口小儿的疯言疯语!”
“老夫,坚决反对!”
怒吼声在通天崖上回荡,字字如锤,狠狠砸在云天河的心口上。
【泽水困,有言不信……】
楚辞心中轻叹。
【卦象,诚不欺我。应验得还真快。】
楚辞静静站在那里,面色无悲无喜,仿佛早已看见了这一幕。
狂风呼啸,将三个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。
一边,是守护宗门百年的宿老,以道心和性命担保的经验与传承。
另一边,是屡创奇迹的神秘弟子,提出的一套惊世骇俗、闻所未闻的理论。
信,还是不信?
这已不仅是青云宗的生死抉择。
更是对这个世界固有认知的一场……惊天豪赌。